蔡昉：保市场主体与保消费主体两者不容偏废

题目:不应忽视市场保护主体和消费者保护主体。

百年变局与百年疫情交织，对2022年中国经济增长提出严峻挑战，对宏观经济政策提出迫切需求，也是宏观经济研究的严肃课题从供给和需求，宏观和微观层面，长短期区间的多重组合进行分析，可以使我们对经济增长的现状，性质和趋势的认识更加全面，全面，系统，对宏观经济形势的判断更加准确，政策重点的选择更加到位，旨在使稳增长，保民生的措施更有针对性，使经济社会政策的实施更加有效

从三个维度理解宏观经济

宏观经济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和变化的过程所以，理解宏观经济形势不仅仅是跨时间比较几个指标那么简单在了解宏观经济形势时，无论是宏观经济决策者还是微观市场决策者，通常都希望得到以下问题的答案:第一，在众多的宏观经济指标中，哪一个或哪几个能为形势判断提供最关键，最不模糊的信息，第二，如何在及时捕捉快速变化的态势的同时，动态地保持认知和判断的一致性，第三，如何在各种看似不相关甚至矛盾的局部经济表现中，从宏观角度准确把握整体趋势，第四，如何在多视角，多目标中把握主要矛盾，选择正确的政策重点

诚然，这些问题没有固定的标准答案，也没有观察和理解宏观经济的普适方法但是，在掌握宏观经济学理论和分析框架的基础上，如果能够更加自觉地关注以下三个具有二分法性质的重要维度，并从它们相互交织的性质出发，在多重组合框架中认识宏观经济学的现状和走势，无疑可以减少做出判断过程中的纠结和困惑，提高判断的准确性，决策的科学性和行动的确定性

首先是端侧维度，需要从供给侧和需求侧两方面进行观察作两方面的区分，即我们可以分别从生产函数和国民经济身份来理解经济增长供给侧因素相对稳定，表现为某一时期存在特定的潜在增长率在需求方面，如果经济增长是可持续的，产出必须去某个地方，这通常由消费，投资和出口三驾马车来代表需求侧因素更容易受到短期影响因素的影响，因此往往呈现周期性波动，导致实际增长率偏离潜在增长率由于增长总是受到供给和需求两方面因素的影响，因此有必要对宏观经济形势进行分析和判断此时此地，趋势性因素还是周期性因素在影响实际增长中起主导作用，供给侧和需求侧各种因素之间的协同和匹配关系是怎样的

第二个是空间维度，要求从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观察经济活动及其结果宏观经济是经济活动及其结果的总和，通常用GDP的规模和变化率，货币发行总量，财政收支规模，失业率，物价指数等一系列总量指标来刻画微观经济活动是个体参与者的生产，收入，支出，消费和储蓄行为，以及产品和要素价格形成行为及其结果一方面，对宏观经济的分解和结构描述有助于我们了解微观经济活动的背景另一方面，由于宏观经济是建立在微观经济基础上的，对微观经济活动的深刻理解也有助于把握宏观经济的走势总之，观察和认识经济形势要把宏观和微观视角有机结合起来

三是时间维度，要求从长期和短期两个角度观察经济活动的影响因素作为一种理论工具，经济周期理论通常有助于我们从相对短期的角度来看待宏观经济，而经济增长理论则有助于我们着眼于相对长期的问题在实践中，这种维度区分通常会产生明显而有意义的差异短期内要素禀赋不会改变，产出不会调整太多所以当需求发生较大变化时，市场要么以价换量，要么出现量的缺口，或正或负长期来看，生产要素是可以积累的，要素禀赋结构也会发生变化，从而形成经济长期增长的稳态

现实的宏观经济表现是这三个维度相互交织，相互影响的总体结果逻辑上，三个维度可以形成八个组合，即:供给侧的长期宏观表现，供给侧的长期微观表现，供给侧的短期宏观表现，供给侧的短期微观表现，需求方的长期宏观表现，需求的长期微观表现，需求方的短期宏观表现，需求的短期微观表现实际上，这些组合的频率是不同的本文拟重点研究那些出现频率较高的情况，即在宏观经济形势判断中出现频率较高的现象，揭示我国经济面临的形势和主要矛盾

表1:宏观经济形势判断的维度和组合

成为消费增长的常态制约。

在表1所列的三个维度的各种组合中，供给侧因素和时间维度，尤其是与长期因素的组合，恰好可以完美地描述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中国经济状态总的来说，这一时期的经济增长的特点是供给侧发生了长期而显著的变化第一，劳动年龄人口达到峰值并进入负增长后，包括要素供给和配置水平在内的一系列供给侧因素发生了逆转性变化，导致潜在增长率下降第二，因为这期间没有周期性的冲击事件，所以实际增长率和潜在增长率大体一致但2022年当前宏观经济形势的特点，乃至更长时期的经济增长趋势，都要放在需求端因素和时间维度的结合中解读

从需求端的长期来看，意外的人口结构拐点给中国经济带来新的挑战，意味着又一个新常态的形成虽然2022年中国人均GDP可能达到世界银行最新的高收入国家门槛标准，但这意味着中国已经提前跨越了中等收入阶段可是，由于老龄化进程以更快的速度跟进，未富先老的特征将更加明显，由此带来的成长的烦恼几乎不会得到丝毫缓解

从理论和经验来看，伴随着人口负增长时代和老龄化社会的到来，人口总量和年龄结构会产生抑制居民消费的效应，从而改变经济长期增长的常态最近几年来，国际宏观经济学界的一个热门话题是人口老龄化如何塑造了发达经济体和世界经济的新常态——长期停滞从供给端看，劳动力短缺和生产率停滞导致资本回报率降低，潜在增长率和实际增长率都相应降低从需求端看，持续低迷的投资和消费需求，抑制了通胀率和长期实际利率，压低了经济增长，将负债率推高

从跨国数据可以看出，老龄化率超过14%后，居民消费占GDP的比重，即居民消费率，进入了下降轨道从一些出现过人口负增长的国家来看，在人口峰值和负增长的转折点上，居民消费和经济正在跌至零增长或负增长的谷底在没有移民的情况下，人口负增长和老龄化通常是不可逆的，这种人口特征的变化趋势也以固定的方向影响着经济增长的供给驱动力和需求驱动力虽然消费和经济负增长只是暂时现象，但冲击过后，经济增长可能会陷入一个较低的速度区间也就是说，此后经济增长进入新常态与2012年以来推动中国经济下行的供给侧新常态不同，这种即将形成的新常态表明，需求侧因素尤其是消费需求已经成为经济增长的常态制约

更关注影响的微观后果。

对周期性宏观经济冲击与长期增长趋势之间关系的研究表明，一次性冲击本身和应对措施的性质将通过滞后效应影响事后的潜在增长率也就是说，如果周期性冲击过于剧烈或者应对措施不当，长期减速趋势可能会提前到来，后续经济增长将进入更低的正常速度区间因此，在认识到社会总需求尤其是居民消费成为中国宏观经济常态性制约的同时，也要看到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短期影响，它将如何从需求端影响当前宏观经济，并期望在长期经济增长中留下伤痕

从需求端观察短期冲击的微观后果，可以看到微观主体之间明显分化的现象宏观经济形势的影响是由千千数以千计的微观主体的不同经历综合而成的经济活动中最基本的主体包括企业等市场主体，作为生产要素的劳动者，作为收入者和消费者的家庭当然，宏观经济影响将不可避免地延伸到所有这些主题可是，不同类型的主体之间的影响的性质和表现会有很大的不同同时，在每一类主体中，不同当事人的冲击程度不同，承受冲击的能力也不同

先看作为生产者和经营者的市场主体目前，我国市场主体超过1.5亿户，其中个体工商户1.03亿户，占三分之二以上，主要从事批发零售，住宿餐饮和居民服务这些不同类型，不同规模的市场主体面对冲击的调整能力不同，情况也大相径庭经验表明，每次经济出现下行趋势，中小企业和个体工商户总是首当其冲鉴于新冠肺炎疫情特点和防控措施，这些市场主体中有相当一部分遇到了不可抗拒的冲击，或正在艰难经营或维持自2020年疫情爆发以来，政府意识到保护市场主体就是留得青山在，并将稳增长，保就业，保民生作为应对危机的重要政策，做出了重要贡献

把个人和家庭看作工人和消费者事实上，这是一个极其多样化和分化的人群根据统计局的数据，中国目前有14.1亿人口，4.9亿多个家庭，总人口中，90199万人居住在城镇，占63.89%，居住在农村的人口为50979万人，占36.11%分离人口49276万人

经济下行，增长下行的一个严重后果是对就业的影响，导致居民收入增长放缓，居民消费减弱，对经济增长产生不利的循环影响由于劳动者就业身份的不同，以及职工所在地区，行业，行业，单位性质，劳动关系的不同，享受的基本公共服务和得到的社会保障程度有很大差异因此，面对宏观经济和劳动力市场的冲击，劳动者应对冲击的能力存在巨大差异有鉴于此，除了保护市场主体的措施外，还需要加强直接针对个人和家庭的援助措施，通过稳定收入和基本民生来稳定消费和保障民生从这个意义上说，保护居民收入和消费就是留沃土

自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以来，劳动力市场跌宕起伏，整体处于严峻状态首先，城市调查失业率明显高于疫情前水平如果把5%作为自然失业率，说明大部分时间存在周期性失业其次，根据所谓的山姆法则，即如果最近三个月的平均失业率比之前12个月的任何一个失业率都高0.5个百分点，就意味着经济进入了衰退2020年2月和2022年3月前后，宏观经济呈现衰退特征最后，这些非正规就业群体在影响中处于非常脆弱的地位比如，农民工无法享受城镇平等的社会保障，无法承受失业，通常选择返乡城镇失业率不能完全反映他们的实际就业情况即便如此，自2022年2月以来，城镇非户籍人口失业率仍大幅超过平均失业水平，这表明失业的严重程度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市场主体和消费者主体。

保护市场主体就是留得青山在，保护消费主体就是留得沃土在绿水青山和沃土是相互依存，互为条件的关系，二者不可偏废由于疫情防控措施反复，中国2022年GDP增长可能达不到预期目标要从以下几个方面准确理解经济下行的含义

首先，GDP是一个流量而不是存量的概念，也就是说社会需要的产品和服务每年都要重新生产出来这个过程保证了经济的正常循环和民生的基本保障一旦实际增长率低于潜在增长率，就无法实现充分就业其次，GDP不仅是一个总量概念，还有其结构意义经济增长低于预期导致的收入结果会造成个人和企业的分化，相对弱势的主体会陷入更加尴尬的境地最后，GDP不仅是一个独立的统计指标，也是一个市场敏感度很高的信号，影响着消费者和投资者的预期和信心

当疫情和预防措施不可避免地导致经济下滑时，要特别注意处理好消费者和市场主体的关系经济学家常说，不要浪费一次难得的危机其中一个意思是，危机时期也是创造性破坏机制发挥作用的时候，优胜劣汰可以提高生产力因此，应识别和区分保险市场的主体青山上既有万木春，也有病树保护市场主体的目的是保护就业，收入和民生，进而通过稳定的消费为经济增长提供可持续的需求同时，肥沃的土壤也是青山之基，万木春之源所以，那些直接滋润沃土的措施，不能缺席鉴于援助市场主体的政策效应通常不会涓滴到消费者身上，直接对应个人和家庭的财政援助至少应具有同等力度

对个人和家庭的直接补贴是必要的宏观经济稳定机制，其实施原因既重要又简单第一，作为社会的基本单位，相对于作为保障民生手段的市场主体，个人和家庭更贴近民生，更直接对应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宗旨本身其次，作为一系列临时性的民生措施，直接补贴个人的做法并非常态化的制度安排，无需担心其可持续性第三，对个人和家庭的援助不是一种无益的安排在需求侧因素成为经济增长的常态约束，存在周期性失业和增长缺口的条件下，旨在稳定消费的金融措施在此背景下充当了必要的经济稳定器稳定居民消费，无论是解决燃眉之急的民生保障，还是疫情后的经济复苏，都是必不可少的条件和必经之路

以稳定家庭的消费能力和倾向为目标，遵循以包容，普遍，直接和便利的方式向个人或家庭提供援助资源的基本原则，保护消费者的政策和措施可以采取多种形式比如，暂时将失业保险，最低生活保障等社会保障的覆盖范围扩大到未参加社会保障项目的人群，全面适度提高基本社会保险特别是基本养老保险的缴费水平，必要时，不加歧视地直接向居民发放现金，暂时降低个人所得税和基本社会保险的缴费率，等等根据需要并考虑到行动的性质，上述所有措施可以结合起来，以提高旨在保护收入和消费的政策的有效性